老夫得妻烟霞有癖 监守自盗云水无踪
方蓬壶和赵桂林两个并用晚饭之后,外婆收拾下楼。稍停片刻,蓬壶即准备告辞。桂林苦留不住,送出楼门口,高声喊“外婆”,说:“方老爷去了。”
外婆听得,赶上叫道:“方老爷慢点?,我与你说句话。”蓬壶停步问:“说啥?”外婆附耳道:“我说你方老爷么,文君玉那里不要去了,我们这里一样的呀。我替你做个媒人,可好?”
蓬壶骤闻此言,且惊且喜,心中突突乱跳,连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外婆只道蓬壶踌躇不决,又附耳道:“方老爷,你是老客人,不要紧的。就不过一个局,加些下脚费,没有多少开消的,你放心吧。”
蓬壶只嘻着嘴笑,无话可说。外婆揣知其意,重又把他拉回楼上房间。桂林故意问道:“为什么你忙着要走,是不是心里想着文君玉?”外婆抢着说道:“怎么不是呢,现在不许去了!”桂林道:“文君玉要喊的,你要当心点!明天去时,没准要揍你一顿。”蓬壶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外婆没事自去。
桂林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蓬壶吸,蓬壶摇头说:“不会。”桂林就自己吸了。蓬壶因问:“有多深的瘾?”桂林道:“吃一筒两筒玩玩的,哪里有什么瘾嗄。”蓬壶道:“吃烟的人都是吃着玩才吃上瘾的,终是不要去吃它好。”桂林道:“我要吃上了瘾,哪里可以再做生意。”
蓬壶遂问问桂林情形,桂林也问问蓬壶事业。正巧一个是父母姐妹俱没,一个是妻妾子女均无,好似一对老夫老妻,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桂林道:“我爹是开堂子的,我做清倌人那时,衣裳、头面、傢俱倒不少,都是我娘的东西。后来上了一个客人的当,一千多的局帐被赖掉,堂子也只能停了,爹娘死后,我出来包房间,倒空三百元洋钱债。”蓬壶道:“上海油头滑脑的空心大爷多得很,生意是难做的。倒是我们一班人,几十年的老上海,叫叫局,打打茶会,生意虽不大,倒也不曾赖账坍台。堂子里都说我们是规矩人,客客气气。”
桂林道:“现在我也不想了,这碗饭是不容易吃,但哪里又有什么好生意做。随便什么客人,替我还清了债么就跟了他去。”蓬壶道:“跟人走当然最好,不过你也要当心点,再要上了个当,一生一世要吃苦了。”
桂林道:“现在不会了。以前年纪轻,不懂事,单喜欢标致面孔的小伙子,上足了他们自吹自擂的当,现在要挑个老老实实的客人,那还有啥错啊?”蓬壶道:“错是不错,又到哪里去找老老实实的客人呢?”
说话之间,蓬壶连打两次呵欠。桂林知其睡的极早,敲过十点钟,喊外婆搬夜饭来吃,收拾安睡。不料就这夜,蓬壶有了些风寒,觉得头眩眼花,鼻塞声重,身子懒洋洋。桂林就劝他不用起身,在此静养几天,岂不方便。蓬壶讨副笔砚,在枕头边写张字条送上吟坛主人,告个病假,便有几个同社朋友来相问候。见桂林小心侍候,亲热异常,诧为奇遇。
桂林请了时医窦小山诊治,开了帖发散方子。桂林亲手量水煎药,给蓬壶服下。一连三日,桂林顷刻不离,日间无心茶饭,夜间和衣卧于外床,蓬壶如何不感激。第四日热退身凉,外婆乘间撺掇蓬壶娶了桂林。
蓬壶自思旅馆鳏居,本非长策,今桂林既不弃贫嫌老,何必失此好姻缘,心中早有七八分允意。及至调理全愈,蓬壶辞谢出门直接往抛球场宏寿书坊告诉老包,老包力赞其成。蓬壶大喜,托老包为媒,同至尚仁里赵桂林家当面议事。
老包跨进门口,两厢房倌人、娘姨、大姐齐声说:“咿,老包来了!”李鹤汀正在杨媛媛房间里,听了,也向玻璃窗张望,见是老包,刚欲招呼,见后面跟着个方蓬壶,便缩住嘴,令赵家姆妈楼上去说:“请包老爷有话讲。”
约有两三顿饭时,老包才下楼来,李鹤汀迎见让坐。老包问:“有何见教?”鹤汀道:“我请殳三吃酒,他谢谢不来。你来得正好。”老包大声道:“你当我啥人啊?请我吃镶边酒,要我垫殳三个空!我不吃。”
鹤汀忙陪笑坚留,老包偏装出要走的样子。杨媛媛拉住老包,低声问道:“赵桂林是不是要嫁了?”老包点头道:“我做个大媒人,三百债,二百开消。”鹤汀道:“赵桂林也会有客人来娶去?”杨媛媛道:“你不要看轻了她,原先她也是红倌人的。”
说时,只见请客的回报道:“还有两位请不到,卫霞仙说:‘姚二少爷很久没来了。’周双珠说:‘王老爷江西去了,洪老爷也不经常来了。’”李鹤汀乃道:“现在老包还要走的话,我是要不开心的。”杨媛媛道:“老包是开玩笑呀,哪里会走呢。”一会儿又请了四位,朱蔼人、陶云甫、汤啸庵、陈小云,陆续到来。李鹤汀即命摆上台面,起手巾。大家入席,且饮且谈。
朱蔼人道:“令叔可是回去了?我怎么一次面都没有见过。”鹤汀道:“没有回去,只是于老德一个人回去了。”陶云甫道:“今天人少,为什么不请令叔来叙叙?”鹤汀道:“家叔哪里肯吃花酒!上回是让黎篆鸿拉住不放,才叫过几个局。”老包道:“你令叔真是有点本事的!上海也算是经常来玩的,但从来不去花掉一些洋钱,拼命赚了统统拿回去。”鹤汀道:“我说要玩玩,用掉一些洋钱是没啥要紧的事,像我家叔现在怎么用啊?”陈小云道:“你们这趟来有没有发财啊?”鹤汀道:“这次与前次相比,只是输了更多点。殳三那里亏空了五千,前日刚刚付清。罗子富那里欠一万了,等卖了油才能还。”汤啸庵道:“你一包房契十分危险的事,可曾知道啊?”遂将黄二姐如何攘窃,如何勒掯,缕述一遍,并说末后从中关说,后来是罗子富拿出五千洋钱赎回拜匣,始获平安。席间摇头吐舌,皆说:“黄二姐这次的竹杠倒敲的大了点!”杨媛媛嗤的笑道:“租界上的老鸨哪个不是拆白党。”
老包闻言,蹭地出位,要和杨媛媛不依。杨媛媛怕他恶闹,便跑出客堂,老包赶至帘下。恰值出局的接踵而来,不堤防陆秀宝掀起帘子,跨进房间,和老包头碰头猛的一撞,引得房内房外大笑哄堂。
老包摸摸额角,且自归座。李鹤汀笑而讲和,招呼杨媛媛进房,罚酒一杯。杨媛媛不服,经大家公断,令陆秀宝也罚一杯过去。于是老包首倡摆庄,大家轮流豁拳,欢呼畅饮。一直饮至十一点钟,方才散席。
李鹤汀送客之后,想起取件东西,喊匡二吩咐说话。娘姨盛姐回道:“匡二爷不在,坐席时候来过一趟,现在去了。”鹤汀道:“等他来了,说我有事找他。”盛姐应诺。鹤汀又打发轿班道:“碰着匡二喊他来。”轿班也应诺自去。一宿表过。
次日,鹤汀一起身就问:“匡二??”盛姐道:“轿班在,匡二爷没来过。”鹤汀怪诧得紧,喝令轿班:“去客栈里喊来!”轿班去过,复命道:“栈里茶房说,昨日一夜匡二爷没有回来。”
鹤汀只道匡二在野鸡窝里迷恋忘归,一时寻不着。等不得,只得亲自坐轿回到石路长安客栈,开了房间进去,再去开箱子取东西。不想这箱子内本来装得满满的,如今精空干净,那里有甚么东西。
鹤汀着了急,口呆目瞪,不知所为;更将别只箱子开来看时,也是如此,一物不存。鹤汀急得只喊“茶房”。茶房也慌了,请帐房先生上来。那先生一看,皱眉道:“我们栈里清清爽爽,那里来过贼呢!”鹤汀心知必是匡二,跺足懊恨。那先生安慰两句,且去报知巡捕房。鹤汀却令轿班速往大兴里诸十全家,迎接李实夫回栈。
实夫闻信赶到,检点自己物件,竟然丝毫不动,单是鹤汀名下八只皮箱,两只考篮,一只枕箱,所有物件只拣贵重的都偷了去。又于桌子抽屉中寻出一叠当票,知是匡二留与主人赎还原物的意思。鹤汀心中也略宽了些。
正自忙乱不了,只见一个外国巡捕带着两个包打听前来踏勘,查明屋面门窗一概完好,并无一些来踪去迹,此乃监守自盗无疑。鹤汀说出匡二一夜不归,包打听细细的问了匡二年岁、面貌、口音而去。
茶房又告诉:“前一礼拜,我们几次看见匡二爷背了一大包东西出去,我们不好去问他。哪里知道他是偷去当当了。”李实夫笑道:“你倒有点意思!你是个大爷,掉一点不要紧,都偷了你的东西,否则,我的他为啥不要啊?”
鹤汀生气不睬,自思人地生疏,不宜造次,默默盘算,惟有齐韵叟可与商量,当下又亲自坐轿望着一笠园而来。园门口管家都已熟识,上前搀扶轿杠,抬进大门,止于第二层园门之外。
鹤汀见那门上兽环衔着一把大铁锁,仅留旁边一扇腰门出入,正不解是何缘故。管家等鹤汀下了轿,回道:“我们大人接着电报,回去了,只有高老爷在。请李大少爷大观楼宽坐。”鹤汀想道:“齐韵叟虽已归家,且与高亚白商量也未必不可。”遂跟管家款步进园,一直到了大观楼上,谒见高亚白。
鹤汀道:“你一个人不寂寞吗?”亚白道:“我寂寞点倒不要紧,只是可惜?菊花山,龙池先生一番心思,现在一直空闲着。”鹤汀道:“那么你也应该请请我们。”亚白道:“好的,明天请你。”鹤汀道:“明无没空,停两日再说。”亚白问:“有何贵干?”
鹤汀乃略述匡二卷逃一节,亚白不胜骇愕。鹤汀因问:“可要报官?”亚白道:“报官就去报吧。真真要捉贼,追他的赃,是难的。”鹤汀就问:“不报官可以吗?”亚白道:“不报官也不对,倘若他在外面再闯下祸,问你东家要人,反倒有事了。”鹤汀连说:“极是。”即起告辞。亚白道:“何必如此着急。”鹤汀道:“现在实在没了兴致,让我早点去完结了,一定前来受教如何?”亚白笑说:“恭候。”一路送出二层园门,鹤汀拱手登轿而别。
亚白才待转身,旁边忽有一个后生叫声“高老爷”,抢上打千。亚白不识,问其姓名,却是赵二宝的阿哥赵朴斋,打听史三公子有无书信。亚白回说:“没有。”朴斋不好多问,退下侍立。
亚白便进园回来,走过横波槛,顺便转步西行。原来这菊花山扎在鹦鹉楼台之前,那鹦鹉楼台系八字式的五幢厅楼,前面地方极为阔大。因此菊花山也做成八字式的,回环合抱,其上高与檐齐,其下四通八达,游客盘桓其间,好像走入“八阵图”一般,往往欲吟“迷路出花难”之句。
亚白是惯了的,从南首抄近路,穿石径,渡竹桥,已在菊花山背后。进去看时,前面有一人小帽青衫,背立花下,徬徨踯躅,侧着头,咬着指,似乎出神光景。亚白打量后形,必是小赞,也不去惊他,但看他做甚么。那小赞站立许久,忽忽奔进鹦鹉楼台,亚白即悄悄跟去。只见小赞爬着桌子,磨墨舐笔,在那里草草写了几行。亚白含笑上前,照准小赞肩头轻轻的拍了一下。小赞吃惊,怅皇返顾,见了亚白,慌忙垂手站过一边。亚白笑问:“是不是做菊花诗?”小赞道:“不是,尹老爷出的窗课诗题。”
亚白索其底稿,小赞只得惭颜呈阅。上面写着:“赋得眼花落井水底眠,得眠字,五言八韵。”及观其诗,却为涂抹点窜,辨认不清,只有中间四五六韵明白,写道:
醉乡春荡荡,灵窟夜绵绵。
插脚虚无地,埋头小有天。
痴龙偎冷月,瞎马啸荒烟。
亚白阅过,连声赞好。小赞陪笑道:“这个是幸亏尹老爷,稍微有了点一知半解。高老爷看下来,倘然还有可点拔的地方,可否请凭有教无类之说,指正一二?”亚白沉吟道:“我说你还是等尹老爷来了请教他,他改笔比我好。或者等我有空的时候与你说说,倒也末必无益。”小赞诺诺答了,徘徊退出。
亚白说了这句话,也没放心上,独自赏回菊花,归房无话。那小赞却甚欣然,连夜把本年窗课试帖,挑得意的誊真二十首,一早送上大观楼。
亚白鉴其殷殷向学之意,披览一遍,从容说道:“你的诗已经很好了,我倒觉着你太追求完美了。可能你被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给束缚了,所以与温柔敦厚之要旨,有些离远了。其实做诗首要是相题行事,像昨日‘眼花落井’题目,恰好配你的手笔。若一概如此做法,也不大相宜。”说着,指出“春草碧色”诗中第六韵,念道:
“化馀萇叔血,斗到谢公须。
“做是做得不错,又瑰奇,又新颖,但十二分气力让你全用尽了。其实就不过做了‘碧草’两个字,也没啥大意思。”又指出“春日载阳”诗中第六韵,念道:
“秦无头可压,宋有脚能行。
“这两句还有啥可说呢,念下来好似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横极,险极,幻极,哪怕细按题目四个字,扣得也极紧。但是以理而论,毕竟于题何涉。要知道两个题目只消淡淡着笔,点缀些田家之乐,羁客之思,就是合作,勿必去刻意求工,倒离了正意。所谓相题行事者,即此是也。”
小赞听罢默然,颇不满意。亚白复沉吟笑道:“是不是你不相信我的话?我有个诗题在这里,你去做做看。做得合式么,就明白其中的甘苦了。”小赞请示何题,亚白说是“还来就菊花”。
小赞心想,此种题目有何难处,就要做一百首,立刻可以成就,微微一笑,抽身告退,直接到班房做起诗来。一时清思妙绪,络绎奔赴,一首那里说得尽,接连做了五首,另纸誊真。自己看看嫌其言辞空泛,有些离题不切,于是又重复用心删节改削,炼成一首,自认已尽善尽美,毫发无憾的了。遂欣欣然去往大观楼请教高亚白。
第六十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