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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44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29 16:32:31  浏览次数: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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赚势豪牢笼歌一曲 惩贪黩挟制价千金

 高亚白、尹痴鸳一见陶云甫,动问李漱芳之事,云甫陈述了大致。尹痴鸳闻陶玉甫在对过覃丽娟房间,特令娘姨相请。陶玉甫遂带李浣芳来张秀英房间,相见坐定,高亚白力劝陶玉甫珍重加餐,尹痴鸳亦淡淡的宽喻几句。

玉甫最怕提起这些话,不由自主,黯然神伤。陶云甫忙搭讪问道:“前晚《四书》酒令可曾接下去?”尹痴鸳道:“我们这几日添了许多好酒令的,你说什么时候?”高亚白道:“就昨日我们的会,龙池先生想出个《四书》酒令也无啥。妙在不难不易,不少不多,通共六桌廿四位客,刚刚廿四根筹。”

云甫问其体例。亚白指痴鸳道:“你去问他,有底稿在。”痴鸳道:“不知可曾带出来,让我寻寻看。”遂取靴页子(夹子折叠后可放靴子里)打开,恰好里面夹着三张诗笺,便是酒令。痴鸳抽出,送与云甫。陶云甫阅毕,沉吟道:“照这个式样再要拼它廿四句,不知道《四书》上面可有?”尹痴鸳一面收起诗笺,一面答道:“有倒还有,就不过费事点。”高亚白道:“行起来也很有意思的。”陶云甫颔首微笑。

谁知这里评论酒令,陶玉甫已与李浣芳溜过覃丽娟房间,背人闷坐,丽娟让娘姨去陪。高亚白低声向陶云甫道:“令弟气色有点呆滞,你要劝他保重点。”尹痴鸳接说道:“你为啥不同令弟到一笠园去玩几日,让他散散心?”云甫道:“我们本来明天是准备要去。这几日,连我也烦燥无趣之极。”

痴鸳四顾一想,即命张秀英喊个台面下去,道:“今天我先请请你,难得凑巧,大家相好都来了,刚刚八个人一桌。”云甫正待阻止,秀英早自应命,令外场去叫菜了。姚文君起立说道:“我们那里有堂会戏班在,我先去点卯一出就来。”高亚白叮嘱:“快点。”文君乃不别而行。

那时晚霞散绮,暮色苍然。姚文君下楼坐轿,从西公和里穿过四马路,回至东合兴里家中。跨进门口,便仰见楼上当中客堂,灯火点得耀眼,憧憧人影,挤满一间,管弦钲鼓之声,聒耳得紧。文君问知是赖公子,也吃一惊,先往后面小房间见了老鸨大脚姚,喁喁埋怨,说不应招揽这只癞头鼋。大脚姚道:“啥人去招揽嗄!他自己跑来寻你,一定要做戏吃酒,我怎么能推掉呢?”

文君无可如何,且去席间随机应变。等上得楼梯,娘姨报说:“文君先生转来哉。”登时客堂内一群帮闲门客像风驰潮涌一般,赶出迎接,围住文君,欢叫喜跃。文君屹然挺立,瞪目而视。帮闲的那里敢吵闹,但说:“少大人等了你好半日,快点来。”一个门客前行,为文君开路,一个门客搬过凳子,放在赖公子身后,请文君坐。

文君因周围八九个出局倌人系赖公子一人所叫,密密层层,插不下去,索性将凳子拖得远些。赖公子屡屡回头,望着文君上下打量。文君缩手敛足,端凝不动。赖公子亦无可如何。文君见赖公子坐的主位,上首有两位客,乃是罗子富、王莲生,胆子为之稍壮。其余二十来个不三不四之人,近似流氓,并未入席,四散鹄立,大约赖公子带来的帮闲门客而已。

当时有一个门客趋近文君,鞠躬耸肩,问道:“你做什么戏?你自己说。”文君心想做了戏就可托词出局,遂说做《文昭关》。那门客连忙告诉赖公子,说文君做《文昭关》,并叙述《文昭关》的情节与赖公子听。更有一个门客怂恿文君,速去后场打扮起来。

等到前面一出演毕,文君改装登场,尚未开口,一个门客凑趣,先喊声“好”。不料接接连连,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声嚷得天崩地塌,海搅江翻。席上两位客,王莲生惯于习静,脑痛已甚。罗子富算是粗豪的人,也禁不得这等胡闹。只有赖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唱过半出,就令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将一卷洋钱散放巴斗内,呈赖公子过目,望台上只一撒,但闻索郎一声响,便见许多晶莹闪耀的东西满台乱滚。台下这些帮闲门客又齐声一号。

文君揣知赖公子其欲掠取,心上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当场依然用心的唱,唱罢落场,唤个娘姨于场后戏房中暗暗定议,然后卸妆出房,含笑入席。不提防赖公子一手将文君拦入怀中,文君慌的推开起立,佯作怒色,却又爬在赖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道:“知道了。”

于是文君取把酒壶,从罗子富、王莲生敬起,敬至赖公子,将酒杯送上赖公子唇边,赖公子一口吸干。文君再敬一杯,说是成双,赖公子也干了。文君才退下归坐。

赖公子被文君挑逗动火,顾不得看戏,移转屁股,紧对文君嘻开嘴笑,惟不敢动手动脚。文君故意打情骂俏,以示亲密。罗子富、王莲生皆为诧异,帮闲的更没见识,只道文君倾心巴结,信而不疑。

少顷,忽然有个外场高声向内说:“叫局。”娘姨即高声问:“哪里啊?”外场说:“老旗昌。”娘姨转身向文君道:“这可怎么办!三个局还不曾去,老旗昌又来叫了。”文君道:“他们老旗昌吃酒,一定是要到天亮的,晚点也没啥关系。”娘姨高声回说道:“来是来的,但是需三个局完了才来。”外场声喏下去。

赖公子听得明白,着了干急,问文君:“你真的出局去?”文君道:“出局怎能是假啊。”赖公子面色似乎一沉,文君只做不知,仍与赖公子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才连连点头,反催文君道:“那么你早点去吧。”文君道:“正好,不要紧的。”

拖延之间,外场已提上灯笼,候于帘下,娘姨拎出琵琶、银水烟筒交代外场。赖公子再催一遍,文君反嗔道:“啥要紧啊,你可是在讨厌我?”赖公子满心惊慌,欲去近身掏摸,又恐触怒麻烦。文君临行,仍与赖公子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仍连连点头,这些帮闲门客眼睁睁看着姚文君飘然竟去,罗子富、王莲生始知文君用计脱身,不胜佩服。

赖公子并不介意,吃酒看戏,余兴未阑。却有几个门客围聚一处,切切议论,一会推出一个上前请问赖公子,缘何放走姚文君。赖公子回说:“我自己叫他去,你不要管。”门客无言而退。

罗子富、王莲生等上到后四道菜,约会兴辞。赖公子不懂迎送,听凭自便。两人联步下楼,分手上轿,王莲生自归五马路公馆。罗子富独往尚仁里黄翠凤家,大姐小阿宝引进楼上房间。黄翠凤、黄金凤皆出局未回,只有黄珠凤扭捏来陪。

   一会老鸨黄二姐上楼,与罗子富说说话,颇不寂寞。黄二姐因问子富道:“翠凤要赎身了,可曾与罗老爷说过?”子富道:“说倒说起过,好像没成功。”黄二姐道:“不是不成功,她们自己赎身,要末不说,说出来哪有啥不成功的。又不是我不许她赎?我是要她做生意,不是要她的人。倘然她赎身不成功,那么她生意也不高兴替我做,还是让她赎的好?”

子富道:“那末她为啥说不成功?”黄二姐叹口气道:“不是我要说她,翠凤这个人也真正调皮!我做这个生意,买来的讨人都不过七八岁,养到十六岁才做生意,吃穿用度不要去说它,还要教会她们不少本事。罗老爷,你说我要费多少心血?那生意也是难说。倘然生意不好,掉了本钱,还要白费心思,那也是没法的事。真真要是运道末到,人没有冲势也没办法,现在生意刚刚好点起来。比方有十个讨人,九个不会做生意,单有一个生意好的,那么这些年的所有开消是不是要她一个来还。罗老爷你说可对?现在翠凤要赎身,她却与我说,来的身价是一百块洋钱,就加上十倍不过一千元。罗老爷,你说怎么可以拿进来的身价来比?”

子富道:“她说一千,你要她多少呢?”黄二姐道:“我么天地良心,到茶馆里让众人去断断。她一节工夫,单是局帐就要做千把了,客人置办的东西,给她的零用洋钱都不算,她就拿了三千身价给我,也不过一年的局帐洋钱。她出去做下去,生意正是好的时间。罗老爷你说可对?”

子富寻思半晌不语,珠凤乘间隙掩在靠壁高椅上打瞌睡。黄二姐一眼瞧见,随手横拍过去。珠凤扑的一交,伏身跌下,竟没有醒,两手还向楼板上胡抓乱摸。子富笑问:“做啥?”连问两遍,珠凤挣出一句道:“掉了呀!”黄二姐一手拎起来,狠狠的再拍一下,道:“掉了你个魂了吧!”这一下才把珠凤拍醒,立定脚,做嘴做脸,侍于一傍。

黄二姐又向子富说道:“就像珠凤个样式,白给她饭吃了,哪里可以做生意,有谁要她?哪怕是一百元也让她去了。怎么可以说翠凤赎身要多少,珠凤也不能少的?”

子富道:“上海滩上倌人身价,三千也有,一千也有,没有一定个规矩。我说你也退一步,我也来帮衬点,大家凑拢来,成功了,也算是一桩好事体。”黄二姐道:“罗老爷说得不错,我也不是一定要她三千。翠凤自己先说出这种糙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子富胸中筹划一番,想趁此时说定个数目,以成其事。恰好黄翠凤、黄金凤同台出局而回,子富便收住嘴。黄二姐亦讪讪的告辞睡去了。

翠凤跨进房门,就问珠凤:“是不是在来打瞌睡?”珠凤说:“没有。”翠凤拉她面向台灯细看,道:“你看两只眼睛,还不是打瞌睡?”珠凤道:“我一直在这里听姆妈讲话,哪里睡了。”翠凤不信,转问子富。子富道:“姆妈已打过了,你就将就了吧,管她做啥?”

翠凤怒其诳言,作势伸手要打,子富劝开,并喝珠凤退去。翠凤乃脱下出局衣裳,换上一件家常马甲。金凤也脱换了过来,叫声“姐夫”,坐定。子富于是将黄二姐所说身价云云,详细叙述。

翠凤鼻子里哼了一声,答道:“你看着吧,一个人只要做了老鸨,她的心一定会狠极的!姆妈起先也是娘姨,就拿着带挡洋钱买了我们几个讨人,哪里有多少的本钱!单是我一个,五年生意做下来,就有二万多,都是她的。现在衣裳、头面等,也有上万,我哪能都带走?她倒还要我三千!”说到这里,又哼了两声,道:“三千也没啥稀奇,你有本事就拿去!”

子富再将自己回答黄二姐云云,并为详述。翠凤一听,发嗔道:“谁要你帮贴啊?我赎身自有我的道理,你去瞎说个什么呢!”子富不意遭此抢白,只是讪笑。金凤见说的正事,也不敢搭嘴。翠凤重复叮嘱子富道:“你不要去与姆妈多话,姆妈这个人,依了她反而不好。”

子富应诺,因而想起姚文君来,笑向翠凤道:“姚文君这个人倒有点像你。”翠凤道:“姚文君哪里像我。我说癞头鼋腔势这么怕人,文君不做也没啥,但不应该让他吃空心汤团。就算你到了老旗昌不回去了,明天怎么办呢?”

子富听说得有理,转为文君担忧,道:“不错呀,那么文君要吃亏了!”金凤在旁笑道:“姐夫做啥呢,阿姐不要你说么,你去瞎说。姚文君吃亏勿吃亏,等着看吧,倒让姐夫发急了!”子富方笑而丢开。一宿无话。

十一日近午时候,翠凤、金凤在中间窗下梳头。子富独在房中,觉得精神欠爽,意欲吸口鸦片烟,亲自烧了一枚夹生的烟泡,装上枪去就脱落下来,终不得吸。适值黄二姐进来看见,上前接过签子,替子富另烧一口,为此对躺在烟榻上,切切私议。黄二姐先问夜来帮贴之说,子富遂告诉他翠凤之意坚不可夺,不惟不肯加增,并且不许帮贴。

黄二姐低声道:“翠凤这是不讲理的话!照翠凤个样子,我有点气不过,心想就是三千也不想让她赎了。但现在又说了老半天,你罗老爷又肯帮贴点,所以也是再好没有了。我就请你罗老爷放句话,应该多少,我就依你罗老爷了。”

子富着实踌躇,道:“本来倒也没啥,但是现在说了不要我帮贴,我倒尴尬了。真正不懂她是什么意思。”黄二姐道:“这是翠凤在调皮了!她自己要赎身,哪有啥帮贴给她倒说不要的?她嘴里说不要,心里是要的。你罗老爷帮贴了,她出去还有多少花费,再要你罗老爷照应,是不是这个意思?”

子富寻思此说倒也不错,便莽莽撞撞直接和黄二姐背地议定,二千身价,帮贴一半。黄二姐大喜过望,连装三口鸦片烟。子富吸的够了,黄二姐乃抽身出房。

第四十四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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