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奇情打成嘉耦 回天神力仰仗良医
陶玉甫从东兴里坐轿往后马路钱公馆,投帖谒见。钱子刚请进书房,送茶登炕,寒暄两句,玉甫重复拱手,奉恳代邀高亚白为李漱芳治病。子刚应了,却道:“亚白这个人有点脾气,难说定。不过今夜恰巧亚白邀我东合兴吃酒,我去与他当面说,有回音会送信给你,可好?”陶玉甫再三感谢,郑重而别。
钱子刚待至晚间,接到催请条子,坐包车往东合兴里大脚姚家。姚文君房间设在楼上,即之前张蕙贞所居。钱子刚进去,只有葛仲英和主人高亚白两人,相见让坐。
钱子刚趁此时客人尚未来齐,将陶玉甫所托一事代为陈述。高亚白果然不肯去,钱子刚因说起陶、李交好情形,委曲详尽,葛仲英亦为之感叹。适值姚文君在傍听了,激动的问道:“是不是那个东兴里李漱芳?她与那个陶二少爷好的真是少见,我碰见过好几次,总是同出同进。生什么病了?现在可曾好些?”钱子刚道:“现在就为病不太好,要请你们高老爷去医。”姚文君转向高亚白道:“那么你一定要去医好她的病。上海滩是个势利地,客人骗倌人,倌人骗客人,大家都不要脸。也只有出了这俩个实在人,偏偏不争气,怎么就生病了。你去医好她,让这些不要脸的客人、倌人看看榜样。”
葛仲英不禁好笑。钱子刚笑问高亚白如何,亚白虽已心许,故意摇头。急得姚文君跑过去,拉住高亚白手腕,问道:“为啥不肯去医,是不是应该死啊?”亚白笑道:“不看就是不看,为啥呢?”文君瞋目大声道:“不行的,你一定要说出个不去看的道理!”葛仲英带笑排解道:“文君不要去上他当!今天他听到了李漱芳的为人,他不会不高兴去看的。”姚文君放手,还看定高亚白,咕噜道:“你若敢不去,我拉也要拉你去。”亚白鼓掌狂笑道:“我这个人倒让你管头管脚了!”文君道:“你自己没有道理呀。”
钱子刚乃请高亚白约个日子。亚白说“明天早上”。子刚令自己车夫传话于李漱芳家。瞬间车夫回返,呈上陶玉甫两张请帖,请高、钱二位,上写“翌午杯茗候光”,下签“席设东兴里李漱芳家”。高亚白道:“那么现在我们先去请他。”忙写了请客票头,令相帮送去。陶玉甫自然就来,正巧与先请的客华铁眉、尹痴鸳同至。高亚白即喊“起手巾”,大家入席就座。
这高亚白做了主人,殷勤劝酬,无不尽量。席间除陶玉甫点滴不饮之外,惟华铁眉争锋对垒,旗鼓相当。尹痴鸳自负猜拳,丝毫不让。至如葛仲英、钱子刚,不过胡乱应酬而已。
当下出局一到,高亚白唤取鸡缸杯,先要敬通关。首座陶玉甫告罪免战,亚白说:“请人代代吧。”玉甫勉强应命,所输皆为李浣芳令大阿金代了。临到尹痴鸳豁拳,痴鸳计论道:“你们一家子代酒的人这么多,我就是林翠芬一个,太吃亏了。”亚白道:“那么大家不代。”痴鸳说好。亚白竟连输三拳,连饮三杯。其余三关,或代或否,各随其人。
亚白将鸡缸杯移过华铁眉面前,铁眉道:“你通关算什么,再要摆个庄才好。”亚白说:“晚会摆。”铁眉遂自摆了二十杯的庄。尹痴鸳只要耍弄高亚白一个,见孙素兰为华铁眉代酒,并无一言。
不多时,二十杯打完。华铁眉问:“啥人摆庄?”大家嘿嘿相视,不去接受。高亚白推尹痴鸳,痴鸳道:“你先摆,我来打。”亚白照样也是二十杯。痴鸳攘臂特起,锐不可当。亚白划一拳输一拳,姚文君要代酒,痴鸳不肯。五拳以后,亚白才开始警惕,捉了他的空隙,方赢了三拳。痴鸳自饮两杯,一杯是林翠芬代的。亚白冷笑,痴鸳佯装不知,姚文君气的别转头去。
痴鸳饮毕,笑道:“换人打罢。”痴鸳并座的是钱子刚,只顾和黄翠凤唧唧说话,正在商量秘密事务,没有工夫打庄,让葛仲英出手。仲英觉得这鸡缸杯大似常规的,每输了拳必给吴雪香分饮半杯,尹痴鸳也不理会。但等高亚白输时,痴鸳忙代倒一杯送与亚白,道:“你是好酒量,自已去吃吧。”
亚白接来要饮,姚文君突然抢出,一手按住道:“慢点。他们都代,为啥我们不代?拿过来!”亚白道:“我自己吃,我现在要吃这个酒。”文君道:“你要吃酒么,晚会散场你一个人去吃一甏也可以,现在一定要代的。”说着,一手把亚白袖子一拉。亚白来不及放手,乒乓一声,一只仿白定窑的鸡缸杯砸得粉碎,泼了亚白一身的酒。席间大家吓一跳,连钱子刚、黄翠凤的说话都停了。侍席娘姨拾去磁片,绞把手巾替高亚白揩拭纱衫。尹痴鸳吓的连声劝道:“代了罢,代了罢。晚会俩个人打起来,我是吓不起的。”说着,忙又代倒了一杯酒,直接送与姚文君。文君一口喝干,痴鸳喝一声采。
钱子刚不解痴鸳之言,诧异问什么意思。痴鸳道:“你怎么不知道,他这个相好是打成功的?刚开始时也一般,打一场好一场,现在是打也分不开了。”子刚道:“为啥要打??”痴鸳道:“怎么知道他们呢。一句话不对两人就打,打个时候相互不让,打了后更要好。像小孩子一样,真是麻烦!”姚文君鼻子里嗤的一笑,斜视痴鸳道:“我们是小孩子,你比我们又大多少呢?”痴鸳顺口答道:“我虽然不算很大,但总是可用上的!你可要试试看?”文君说声“噢唷”,道:“把你养大了,都学会讨便宜了!啥人教你的啊?”
说笑之间,高亚白的庄被钱子刚打败,姚文君更代两杯。钱子刚一气连赢,势如破竹,但打剩三杯,请华铁眉后殿。
这庄既完,出局哄散,尹痴鸳要减半,仅摆十杯。葛仲英、钱子刚又合伙也摆十杯。高亚白见陶玉甫在席,可止则止,不甚畅饮,为此撤酒用饭。陶玉甫临去,重申翌午之约。高亚白亲口应承,送至楼梯边而别。
陶玉甫仍归东兴里李漱芳家,停轿于客堂中,悄步进房。只见房内暗昏昏地止点着梳妆台上一盏长颈灯台,大床前茜纱帐子重重下垂,李秀姐和阿招在房相伴。玉甫低声问秀姐如何,秀姐不答,但用手望后指指。
玉甫随取洋烛手照,向灯点了,揭帐看视,觉得李漱芳气喘丝丝,似睡非睡,不像从前病时光景。玉甫举起手照,照照面色。漱芳睁开眼来,看定玉甫,一言不发。玉甫按额角,摸手心,稍微有些发烧,问道:“可好点?”漱芳半晌才答“不好”二字。玉甫道:“你自己觉的哪里不舒服?”漱芳又半晌答道:“你不要急,我没啥。”
玉甫退出帐外.吹灭洋烛,问秀姐:“晚饭可曾吃?”秀姐道:“我劝说半日,让她吃点稀饭,刚刚喝了一口汤,稀饭是一粒没有吃。”
玉甫见说,和秀姐对立相视,嘿然良久。忽听得床上漱芳叫声“姆妈”,道:“你去吃烟吧。”秀姐应道:“知道了,你睡吧。”
正值李浣芳转局回家,忙着要看阿姐,见李秀姐、陶玉甫皆在,误猜阿姐病重,大惊失色。玉甫摇手示意,轻轻说道:“阿姐睡着了。”浣芳始放下心,自去对面房间换出局衣裳。漱芳又在床上叫声“姆妈”,道:“你去吧。”秀姐应道:“噢,我去了。”却回头问玉甫:“来不来后面屋里坐会?”
玉甫想在房内也无甚事,遂嘱阿招“当心”,跟秀姐从后房门走过后面秀姐房中。坐定,秀姐道:“二少爷,我要问你,刚开始她生病时,自己发急,一说话就哭,现在我去看她,一句不曾说啥,问问她,总是闭着嘴,好像要哭,眼泪也没有。那是为啥?”玉甫点头道:“我也这么说,与之前大不相同。明天问声先生看。”秀姐又道:“二少爷,我想着一件事,还是她小的时候,我们去城隍庙烧香,让一帮乞丐围住,吓过一吓,我去替她打三日醮(祈祷神灵) 求求城隍老爷,可好?”玉甫道:“这也可以。”
说话时,李浣芳也跑来寻玉甫。玉甫问:“房里可有人?”浣芳说:“阿招在。”秀姐向浣芳道:“那么你也去陪陪她。”玉甫见浣芳踌躇,便起身辞了秀姐,带着浣芳同至前边李漱芳房间,掂手掂脚,向大床前皮椅上偎抱而坐。阿招得间,暂溜出外,一时寂静无声。
浣芳在玉甫怀里,目瞪口呆的样子,口咬指头,不知在想什么。玉甫也不去问破,怔怔看他。只觉浣芳眼圈儿渐渐作红色,眶中莹莹的如水晶一般。玉甫急拍肩膀,笑而问道:“你想到什么冤枉事了?”浣芳亦自失笑。
阿招在外听不清楚,只道玉甫叫唤,应声而至。玉甫回他:“没啥。”阿招转身欲行。谁知漱芳并未睡着,叫声“阿招”,道:“你做完事睡去吧。”阿招答应,转问玉甫:“要否吃稀饭?”玉甫说:不要。”阿招去冲茶。漱芳叫声“浣芳”,道:“你也去睡去吧。”浣芳那里肯去。玉甫婉言拒之与她讲,道:“昨晚头被你闹了一夜,阿姐才生的病;你再要睡这里,姆妈也要说的。”正好阿招送来茶壶,并喊浣芳,也道:“姆妈叫你去睡。”浣芳没法,跟阿招出房。
玉甫本待不睡,但恐漱芳不安,只得掩上房门,躺在外床,装做睡着的模样;惟闻漱芳辗转反侧,便周旋伺应,尽心尽力。漱芳于天明时候,鼻息微鼾,玉甫始得睡上一二,却又被房外外场来往走动惊醒。漱芳劝玉甫:“多睡些。”玉甫只推说:“睡醒了。”
玉甫看漱芳似乎略好一些,不比昨日一切都厌烦,趁清晨没人在房,亲切问道:“你到底还有啥不称心的事,好好说说看?”漱芳勉强一笑道:“我哪里会称心,你也不要问了!”玉甫道:“如果没啥别的想法,等你的病好一点,我们城里去租个好房子,你同姆妈搬过去,堂子这边托帐房先生,与你兄弟一齐管管,你说可好?”
漱芳听了,觉得完全不合自己的心意(当时高级妓女都不大情愿从良作妾)咳的一声,反而更加懊恼。玉甫慌忙陪笑,自认说错。漱芳倒又嗔道:“啥人说你错了?”玉甫无可搭讪,转身去开房门喊娘姨大阿金。不想浣芳起的绝早,从后跑出,叫声“姐夫”,问知阿姐已好点,亦自欢喜。等阿招起来,与大阿金一起收拾草草收拾完,玉甫遂发两张名片,令外场催请高、钱二位。
等至日色近午,钱子刚领高亚白进门赴召。玉甫迎入对过李浣芳房间,相见礼毕,安坐奉茶。高亚白先开言道:“兄弟初到上海,并不是行医的,因子刚兄传说尊命,辱承不弃,不敢固辞。可否先诊一诊脉,然后再聊,如何?”
陶玉甫唯唯遵依。阿招忙去预备停当,关照玉甫。玉甫嘱李浣芳陪钱子刚少坐,自陪高亚白同过这边李漱芳房间。漱芳微微叫声“高老爷”,伸出手来,下面垫一个外国式小枕头。亚白斜签坐于床沿,用心调气,细细的诊。左右手皆诊毕,叫把窗帘揭起,看过舌苔,仍陪往对面房间。李浣芳亲取笔砚诗笺排列桌上,阿招磨起墨来。钱子刚让开一边。
陶玉甫请高亚白坐下,诉说道:“漱芳的病是去年九月开始,受了点风寒,发了几次烧,当时还可以,但到了今年开春就不对了,好好坏坏,一直在生病。病也不像是发热,先是胃口极差,饮食渐渐减下来,有几天一点也不吃,身上的皮肉巳瘦到没了样子。在夏天五六月份里,好像稍微好点,虽然皮肤摸起来仍有点热,但还不曾躺倒。她自己以为已经好点了,太大意了,前天坐马车到明园去了一趟,昨天就躺倒,精神气力一点也没有。有时心里烦躁,嘴里就要气喘,有时昏昏沉沉,问她也一声勿响。一日只吃半碗样子的稀饭,吃下去也都变了痰咳出来。晚上睡不着,睡着又要出冷汗。她自己也觉的不对,也要哭。不知道可有啥方法?”
高亚白乃道:“此乃痨病症状。去年九月里开始时,若就用仔补中益气汤’,那么就一点没啥要紧。算是发寒热末,也误事一点。现在的病也不只是坐马车引发的,本来就要复发的。其原因是先天不足,气血两亏,脾胃生来娇弱之故。但是脾胃弱点还不至于成痨症,大约其为人必然绝顶聪明,加之以用心过度,所以忧思烦恼,日积月累,脾胃于是大伤。脾胃伤则身体羸瘦,四肢无力,咳嗽痰饮,吞酸嗳气,饮食少进,寒热往来,此之谓痨症。现在是岂止脾胃,心与肾都所伤及。厌烦盗汗,就略见一斑。过几日还会有腰膝冷痛,心常忪悸,乱梦颠倒,很多病症都会来到的。”玉甫抢道:“什么不是呢,现在就有这些毛病了:睡着时常要大惊大喊,醒转来说是做梦,至于腰膝,巳经痛了一段日子了。”
亚白提笔蘸墨,想了一想道:“胃口既然浅薄,恐怕吃药也难?。”玉甫皱眉道:“是呀,她还有个讳病忌医的脾气最不好。请先生开好方子,吃了三四贴,稍微好点就停药。有的丸药方子,索性吃都不曾吃过。”
当下高亚白手势敏捷的开了个方子,前叙脉案,后列药味,或拌或炒,一一注明,然后递与陶玉甫。钱子刚也过来倚桌同观。李浣芳只道有甚顽意儿,扳开玉甫臂膊要看,见是满纸草字,方罢了。
玉甫约略过目,拱手道谢,重问道:“还要请教:她起病时喜欢哭,喜欢说话,现在不哭也不说了,是否病因之故?”亚白道:“非也。从前是焦躁,现在是昏倦,是是心情毛病。倘若能无思无虑,调摄得宜,比吃药还要灵。”
子刚亦问道:“这个病会好吗?”亚白道:“没有什么不会好的病。不过病的时间长了些,好起来也会慢点。眼前一、二个月还看不出,大约要过了秋分,那么才有点把握,可望痊愈的。”
陶玉甫闻言,怔了一会,便请高亚白、钱子刚宽坐,亲把方子送到李秀姐房间。秀姐初醒,坐于床中。玉甫念出脉案药味,并述适间问答之词。秀姐也怔了,道:“二少爷,那么怎么办呢?”玉甫说不出话,站在当地发呆。直至外面摆好台面,只等起手巾,大阿金一片声请二少爷,玉甫才丢下方子而出。
第三十六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