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花花世界
“媽咪,早上好!”每天開始工作的時候,我都會打電話給我的母親。
“乖孩子,你在哪裏?”
“我在上班。”
“上班?在哪裏上班?”每次她都會這樣問我。
“在悉尼北部。”我盡量簡單地回答她。
“悉尼北部?是不是很遠呀?”
“是的,相當遠。”
“我能來看你嗎?”
“能的,改天我會帶您來我的辦公室。”
“那我們今天可以去飲茶嗎?”媽媽喜歡飲茶,我每個星期天都帶她去飲茶。
“哦,今天不行。星期天我帶您去飲茶吧。”
“好!好!”我聽到她在拍掌,她的照顧者替她拿住聽筒。
“你一定要記住:要吃好的。”她對我訓誨說。
“我知道,我經常吃得很好。”
“這樣就好,這樣就能長命富貴…”
“...發財賺銀。”我模仿她常吟出的一句。
“是的...還有別的什麼?”她知道我是在模仿她。
“造福子孫,”我說。
“是的,是的!”
“造福媽咪,”我添上一句。
“說的對。乖孩子!”
“有一天,她或許就認不出你了。”一個朋友預測。在所有的人當中,媽媽是最後一個我以爲會喪失思考能力的人。她具有我認識之中最敏銳的頭腦。就在我進入大學之前我曾回到香港渡假。有一天,我陪媽媽去商店買海味,她買了大約八、九種不同重量和單位價格的海味。店主撥打著算盤算了半分鐘吧,然後說出一個總價。媽媽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對他說,應該是怎麽怎麽。店主又在算盤上算了一遍,結果要同意媽媽的數字。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運算的,儘管那一年我剛在畢業會考上囊括了兩項數學的第一榮譽!
我們一家在中國共產初期搬到香港,那是母親的主意——那時國内環境尚好,但她擔心會有轉變,我們便出來了。在香港她確保我們進入好的學校,以至自己去排隊領取申請表格,並陪同我們去參加入學試。她有著豐富的食品、藥材和營養知識,並時常提醒我們要吃好的東西。她還經常指導我們如何才能把事情做得更好,或如何修飾一個句子以使別人更好的理解。我記得她曾教我們五個孩子站在鏡子前面練習笑容,教我們會晤一個朋友時應該如何跳起來與他握手。她的導演及示範在那個時候使我們覺得很滑稽,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明白到她是在希望為我們培養出一個和藹可親的脾性。
“你們姓李的,應該學業有成的——你們帶著學者的血統。”母親說得好像她不是屬於李族,而只不過是一個為李族延續後代的服務者那般。當時我們幾姊弟妹正在低頭做功課,我抬起頭看到母親正朝著我們微笑。她繼續說,“你們祖先中有一位曾是朝廷命相,叫什麽公,就是從他學術上的成就得來。陳村的李氏宗祠裏曾有一尊他的雕像。”
“嘿?陳村在哪裏?”我問,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在北上一個地方,離這裏很遠。”
“我以爲我們是從中山來的。”
“是的,我們近代是住在中山,但在很多代以前我們是從陳村遷移下來的。”現在媽媽就講得像是李族的一分子了,“當時婦女們希望生小孩子的話就會去到那宗祠摸摸塑像的肚子。據說如果她們手裏覺得暖暖的,她們就會在那一年懷孕。”
“迷信!”我質疑的說,“朝廷命公跟生孩子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人們就是這麽說。”
“你有試過嗎?”
“沒有,生孩子我沒有問題。”媽媽笑了起來。媽媽在年青的時候生了八個孩子,但有三個夭折了——在她們那一代這不算是一個驚人的數字。
起初,沒有人注意到母親得了老人癡呆症。開始的時候是表現在一些小事情上,比如丟失了鑰匙或忘了她把錢藏在什麼地方。有一天我問她把我送給她作為生日禮物的花瓶放了在哪,她激烈的爭議說我從來沒有送給她花瓶。(德弟後來告訴我,當他從坎培拉來悉尼時,媽媽把花瓶送了給他)。此後不久,我們便帶她去看醫生,證實了我們最壞的猜想——她的確是患上癡呆症了。母親逐漸失去協調能力,因為她體型較大,照顧者開始覺得很難應付。
有一天,當我去探訪母親的時候,看見她躺在床上。房門是敞開著的,因為隱私不再是問題了,而且這樣更容易讓人照顧。
“她今天很累。”照顧者說。
“沒關係,不要叫醒她。”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拿起一本雜誌,想看,但很難集中精神。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媽媽,醒了嗎?!”我衝進她的房間。她還在睡覺,喃喃自語。我把一塊毯子蓋在她身上,又回到沙發坐下。一下子我的記憶回到了媽媽和爸爸第一次來訪澳洲的那年,我們住在Manly一間公寓裏面。媽媽患上感冒,晚上不停地咳著把我吵醒了。聽她咳嗽得那麼厲害我便走過去問她沒什麼問題吧。
“我沒事。你回去睡覺吧。”接著她轉身向牆。我沒有立即回到床上,而是坐在她床邊一會兒,我記起了童年的
往事,當時我還是11歲,我們的位置剛巧掉轉:那天半夜我在醫院裏醒過來,我受了感染的眼睛被紗布重重的包紮住,在毯子下面,一雙手緊緊地握著我的:媽媽擔心半夜我醒來後會驚怕,便在緊挨著床的椅子上面坐了整整一個晚上。我感覺到她的頭枕在我的床邊。
“是什麼時候了,媽?”
“3點鐘左右,接著睡吧。”她著我放心,並把她的頭轉過另一邊。
醫生告訴我,那次的感染差點兒使我變成瞎子。即使到現在眼睛還有一處由那次感染留下的疤痕。
“我能看到影象了!我真的能看到!”好多天之後,當醫生除掉我的繃帶時,我激動地叫了出來。
當天晚些時候,當我要離開母親的公寓時,她堅持要把我送到電梯。照顧者扶著她,因為她自從在街上跌倒之後動作便變得頗笨拙了。她看得有點茫茫然的,但當我抱著她吻她臉頰的時候,她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記著,你要做一個好女孩,Okay?要吃許多蔬菜,你聽見了嗎?”當我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臉上又恢復到一片茫然。
“我星期日來帶你去飲茶,你喜歡飲茶嗎?”
“當然了!”笑容堆上她的面,她拍著手。
我再吻她,進入電梯,回頭又看到她一臉的茫然。
“你上哪兒去啊?”
“我要回家啦。”我把手指按在開門的按鈕上。
“家?家在哪兒?”
“史察菲。”(Strathfield)
“史察菲在哪?”
“就在附近,在那拐角的那邊。”
“我曾去過那裏嗎? ”
“當然了,您去過很多次了,媽媽,你現在就回去吧。”
“你上哪兒去?”在電梯門關閉的霎那,她茫然的臉添上了皺起的眉頭。
那年,當佳弟在香港完成了他的骨科專科課程之後,媽媽對他想移民來澳洲的計畫感到很焦慮。她為這件事躊躇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晚上在睡夢中她聽到了一個聲音:
“這是一個花花世界,但你不會看到它了!”那個聲音對她說。
母親認爲那是一個很好的預卜,便高興地支持了佳弟的計畫。我真希望我以前曾問她對‘花花世界’的理解,不是為了迷信,而是讓我更好的瞭解我母親如何洞悉她的命運。那‘花花世界’是要在她看不到的時候才出現的,但她很樂意接受這一結果,相信那是意味著她的孩子將在那新世界有著一個美好的未來吧。我也沒有問媽媽‘你不會看到它’是什麽意思 。可以說,在一些重大的事情正在發生的時候,她已開始失去她的思維了。當我在1997年發佈我的第一本書的時候,這個成就應可給到她很大的欣喜,但我們決定不帶她去發佈會,擔心擁擠的人群會嚇倒她。
每個星期天我陪媽媽去Burwood區的中餐廳飲茶。從她家到這裏只需3分鐘左右的車程,但距離不是問題,問題是她上車下車非常的艱難——媽媽的動作變得非常緩慢和笨拙。我曾經帶她去Strathfield區一間更舒適的餐廳,但那裏必須使用自動扶梯,媽媽對那些動著的扶梯非常害怕,Burwood的餐廳可以從馬路走過去,只要找到一個不太遠的停車位我就可以慢慢地陪媽媽步行到那裏。母親的照顧者寧願留在家裏,以取得一店舒緩。
在行車的時候,我會嘗試和母親進行交談,但使她集中注意力來聽或理解我在講什麼卻是越來越困難了。偶爾接通情感上的綫路會給到我異常的快感。
“這真是太美麗了... ”媽媽看著車窗外的房屋說。它們其實很普通,而且她以前已經看過數百次。
“是的!這兒是最好的居住地方。”我強調。
“是嗎?”
“是的,這裏的人很友善。”我意識到她的思維開始飄忽。
“是嗎?”
“很多靚車。”
“是嗎?”
“很多商店。”
“是嗎?”
“很多餐館。”我試圖保持對話並同時集中精神駕駛。
“是嗎?”
“什麽都很多!”
“他是誰?媽媽指著一個行人問道。”
“我不認識他。”
“噢?”
“但他認識你呢!”我想使她驚愕。
“真的嗎?”
“真的,他們都喜歡你。”
“哈!真的麼?”
“真的,他們都說你是一個好人。”我嘗試撘上她的回應。
“哈!哈!是嗎?”
“是的,他們說你不罵人。”
“是嗎?”
“你不打人。”
“哈!是嗎?”
“你不咬人。”
“是嗎?”
“你不放屁。”
“哈哈!哈哈哈…”
這裏的侍應員都很友善,都很幫忙。他們總是很快給我們讓出一張桌子並關注著我們的各種需求。坐下來後,媽媽便會環顧四周,並提出各種問題,如:“這是什麽?”,“這個人是誰?”,“我怎麼沒有來過?”在此同時我則會勸她吃點東西。
“媽媽,你是來這裏飲茶的,所以你必須吃。你也得喝一杯茶。這是一間很好的餐館。您看!這兒有很多人,他們都在吃呢。”
在開始的時候,我還是想鼓勵她用匙或叉子。我會在匙或叉子上放一些東西,並要求她把持著,然後拿一個小碟子盛在她的下巴下邊。她的頭像小孩子般轉來轉去的,我也拿著碟子跟著她轉。然而,當她即將把餐具放進嘴裏時,總會留意到或想到一些其他的事,她就會停下來,開始說話。這意味著我常常不得不怱忙地拿著碟子,或用我的手,去接過她從空中掉下來的食物,以防止它們掉在地面上。當發生這種情況時,她就會不好意思地賠笑。
“唔…好食!”她吃到東西的時候就會這樣說。但如果味道不好,或酸,她就會皺起眉頭。有一次,佳弟的一家和我們一家陪同媽媽一起飲茶。我們圍坐在一張大圓桌旁,媽媽從離開我幾個位子上盯著我看。我向她裝出一個鬼臉,引得她咯咯地笑。我想把一根蔬菜放到她嘴裏,她卻像叼煙一樣的叼著它,我想見到她吃那根菜,當我們目光碰接時,她回敬了一個鬼臉。
過了一段日子,她吃東西變得越來越困難了。有一天我與她在Burwood的餐廳飲茶,在即將結束的時候我給了她一些水。她把水含在嘴裏含了很久,我以爲她已經吞了,可是當我們離開座位走向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將水噴了出來濺到我們面前的地板上,差點兒濺濕了幾名坐著等位的食客。有些人誤以為她嘔吐了。一位好心的女士甚至拉過來一把椅子,問她沒事吧。
“她沒事,她沒事,謝謝你。很抱歉!”我尷尬得很,攙扶著媽媽繼續走出門外。
“真是一個癲婆來的。”我聽到身後有人低聲說。
“不知道為了什麼總是要帶這個女人來這裏!”有人附和著說。
* * * * *
每星期二,在Burwood區的救世軍大廳都讓出場地給當地的華人安老之家組織老年人康樂活動。照顧者經常會帶媽媽去那裏,有一個星期二我正好經過Burwood,於是我臨時決定去看看她,媽媽正坐在一群人裏面聽故事,當她看到我走進門的時候,她先是茫然地看著我,然後緩緩站了起來朝我走過來。照顧者很快的跟著攙扶著她。她走到我面前:
“你是誰?”她盯著我問,面上沒有一點感情。
“我是你的兒子——亞輝嘛。”
“我的兒子?真的嗎?”她低聲得好像在問自己。
“是的,當然是真的。”我擁抱著她,但這次她沒有笑。
“為什麼?為什麼你是我的兒子?”她仍是低聲地問。
“因為你生了我,所以我便是你的兒子咯!”
“那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呢?”
“我來,我常常來看你的,但你不記得了。”
她推開自己,又再看看我,“你是誰?”
“我已告訴你——我是你的兒子。”
“我有一個兒子?”她還是不笑。我又給了她一個擁抱。
“是的。您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
“三...?那他們在哪兒?”
“他們住得比較遠。”
“為什麼他們不來看我呢?”
“他們來的!他們來看你…他們都陪你去飲茶!”